— 广天壹夜 —

【狄仁杰之四大天王同人】飞烟传

※私设如山

※飞烟中心

※有尉迟真金出没

 

“——不可结缘。”

 

【壹·阿顺】

 

飞烟原本不叫飞烟,叫阿顺,家里头在郢州[1]开一处药房。阿顺是老来子,上头两个阿姐都嫁了人。百日抓阄的时候抓了一只药杵,于是三岁起便跟着阿爹识药辨药。阿爹说他将来名正言顺要继任药房掌柜,阿顺他娘却想叫女儿招赘个女婿来继承药房,叫阿顺将来去尚药局谋个官位,区区一个药房掌柜,自然不比去宫里头当差气派。爹娘都颇惯着阿顺,小阿顺便很有些娇气。

阿顺七岁那年冬天,郢州城里出了一桩不大不小的事——郢州司马周生最宠幸的第六房妾室小产,又搭着连日阴雨染上风寒,这位妾室竟就此香消玉殒了。司马痛失爱子又再失爱妾,一颗老心十分地痛,于是下令彻查此事,未成想查到正房夫人头上,原是夫人与小舅子合谋,为正房所出的大少爷除去后患,先下手为强将这妾室隐秘地毒死了。碍于这位夫人家世大有来头,司马大人不敢将他老婆怎么,于是为解心头之恨,将照方抓药的药房掌柜拘来下狱,施以严刑。阿顺他娘为此事,典当细软,向本家鲜有来往,做米粮生意的表兄借债,四处奔走,却也未来得及求一张药房掌柜的保命符。待使尽了银钱,终得托牢头开恩,入狱与他阿爹见上一面的时候,他阿爹早因着伤重不治,有了出的气,没了进的气。

阿顺他娘在雪融冰消,冬去春来的头一日,揣着她表兄给她打的十万钱[2]借据,自黄鹤楼上轻身一跃,投了江。

小阿顺还未过第八个生辰,家里便遭逢此变,懵懵懂懂,举目无亲,表舅便牵着他的手道,你阿娘将你抵给了我,你便随我去并州[3]吧。

 

表舅总疑心妾室多了便要争抢他的财产,只有一妻一妾一子一女。一家人将阿顺看做吃白饭的,待他十分刻薄。但表舅却十分宽待阿顺,因他好赌,且颇有些迷信。自打小阿顺来了并州,因着名儿里有个“顺”字,便常被表舅带着混赌坊。表舅赌技其实不大怎么,但赌棍里却颇有些“人才”,小阿顺个子生的小,又天生伶俐,便渐渐耳濡目染许多千术。

有名外地来的商人,也想在城中做米粮生意,且想盘下风水极好的一处铺面,正是表舅米粮店的分号。但表舅不肯,仗着和官府的人有些关系,又不愿多一对家来分羹,便先假意答应将铺面盘给他,收了人家的定钱,到约定的日子却不将铺面腾出来。然则这外来客却也不是什么善茬儿,乃是在长安城开出粮店铺面的秦记管事,这名管事不甘心吃了这个哑巴亏,便想了个还治其人之身的法子,去赌坊里找一名以赌为业的掮客,外号叫“乌曹”[4]的,使了钱,令他诓阿顺的表舅将粮店的地契做了抵押。

表舅被魇着一般,将宅子的地契也押进去偏要回本儿,自是又赔了个一干二净,便气急攻心,拉着赌坊的管事,要去告官,被赌坊的打手揍了个七荤八素,丢到街上。表舅横在病榻上苟延残喘,表舅母却把账算在阿顺头上,骂他是个灾星,害亲爹下狱,亲娘跳江,现在还要累及亲表舅,家财散尽,自是不能还留着这个扫把星。二舅母提议将阿顺卖给人伢子换钱,好歹将宅子赎回来。一家人在表舅榻前密谋,叫表兄去寻阿顺,将他关起来,怕他逃了。表兄将家里上下翻过一遍,哪里还有阿顺的踪影。

阿顺少爷脾性,虽随表舅来了并州,却从未将表舅一家当做亲人,记恨表舅催债将娘亲逼得跳江,也记恨表舅母、表兄待他横眉冷眼,寡衣少饭。在门外听得要将他卖了换钱,自然孤身一人跑路,断无乖乖等着被卖的道理。

九岁的阿顺在偌大的并州城里东躲西藏,这日躲在河边一处酒楼后门的一只竹筐里,待天黑了掀开破草席子,想进后厨偷一点吃食。怎料叫掌勺的逮了个正着,看他披头散发,服饰脏污,还当是小叫花子,准备好打一顿送去见官。有好事的打眼一瞅,说是原米粮店掌柜的家的表外甥。那位秦记管事并未将事情做绝,将米粮店并购之后,还聘他表舅当分号掌柜。阿顺听得他们要将他送回表舅家,抓一把面粉一攘,趁乱挣脱了桎梏,不要命一般跳进了河里。赶巧儿正有一画舫游经,舫中有人令掌船的伸一支竹竿下来,将溺水的阿顺够到了船上。

阿顺咳得肺都要吐出来,叫河水一泡,现出原本清眉秀目。一双眼睛死死瞪着,流露出不合年岁的幽愤。珠帘挂起,一名衣饰华贵,样貌似谪仙人的男子坐在木轮椅上,将轮椅坐出一种龙椅的气势,执一柄绢扇,扇上绣桐花与白鹤[5]。一双绿眸居高临下将他望着,轻飘飘道,岁数大了些,根骨尚可,凑合能用。

立刻便有下人过来,将阿顺拎起来,按着后颈骨,令他俯首跪下。

那男子又道,你是想死,还是想活。

阿顺说,想活。

男子以绢扇抵着下颌,闲闲道,你往后便叫飞烟了。

 

【贰·琼玉】

 

这男子,乃是时下最炽手可热的乐师琼玉,尊号“妙音声”[6]。腿疾既没有耽误他的才华,也没有耽误他的美貌。善歌,擅弹琵琶,竖箜篌,擅吹筚篥,又长于作曲。有西域血统,坊间盛传乃是龟兹国王的私生子。世人使劲浑身解数欲求妙音声琼玉谱得一曲,或指点一二,然则,连云韶府[7]以教习之位相邀,亦被拒之门外。琼玉不堪其扰,便收一人为弟子,却不是名门望族与音声世家之后,而是自汾河里随意捞上的一个“穷酸小子”。

“为何呢?”

“不为何。”琼玉不耐道,“我瞧着你看我的眼神像一条小狗,发发善心罢了。”

飞烟撇撇嘴,偷偷抻了抻腿。

“干什么呢?让你站起来了吗?”琼玉出手如电,扬鞭照飞烟的屁股抽下。

飞烟浑身一震,不敢叫痛,哆哆嗦嗦地半屈膝盖,又架起双臂。

琼玉冷冷道:“再加半个时辰,如若偷懒,晚膳便不许用了,打得你屁股开花。”

飞烟忍不住道:“是是是,便是洛阳城的牡丹花,都开得不如徒弟的屁股勤快。”

琼玉操控木轮椅向前,以鞭柄抬起飞烟下颌,一双绿眼睛又邪又横:“为师尚不知你的屁股还有诸多讲究,不如今晚到为师榻上细观?”

“不……不不不敢污了师父的……尊目……”飞烟心中默默呛道,真是条难伺候的碧眼大狐狸。

 

及至十四岁,飞烟跪在琼玉跟前说,师父,我想报仇。

琼玉道,尚早。

飞烟道,师父,你从未想过允我去报仇,是也不是?

琼玉道,并非如此。

飞烟道,师父,让我出师吧。

琼玉捏了捏鼻梁,能不闹了吗?

飞烟深深一拜,师父,您再收个弟子吧。

琼玉半晌未搭话。飞烟偷偷抬眼看看,琼玉脸色可怖,执着鞭子的手抬起又放下,朝府门外一指道,那你滚吧。快滚,滚了就别再回来。

 

飞烟身上还穿着琼玉开春给做的月白的新袍子,围一条遮头盖脸的织锦缎头巾,连夜去了平康里,以一锭金的底价在南曲[8]凤楼“挂名”。飞烟尚不知此举牵涉甚广,琼玉之徒于平康里挂名的消息便不胫而走,如一石激起千重浪,万人涌向平康坊,将凤楼的门槛踏破,掷千金为听飞烟以凤首箜篌弹唱一曲,或观一段胡旋舞。

有好事者向琼玉府中下人打探,琼玉便教人放出话来,说飞烟已被逐出师门,与妙音声再无干系。

便在此时,已于凤楼挂名月余的飞烟,与凤楼东家季郎议定,于月中拍卖自己的出夜,底价——一锭金。

琼玉听后,气得一鞭将堂中黄杨木椅劈作两半,怒问飞烟近日与哪些人纵歌饮酒,相谈甚欢,即刻将这些牲口套了麻袋,拖去喂狗,休想玷辱了他悉心调教出的孽徒。

管家宫羽擦了擦汗,小心翼翼道:“仅与一人相谈颇欢,乃是当朝礼部尚书许敬宗,尚书大人还为他赋诗一首,‘暖日晨光浅,飞烟旦彩轻’,官人,咱们……还去做这打鸳鸯的大棒吗?”

鸳鸯你个芭乐!琼玉脸色十分难看,心知平康里三教九流人多嘴杂,这孽徒定是多方打探,得知郢州司马乃是许敬宗一系,进尚书府做家伎,以徐徐图之。他自小便欠乏耐性,又怎知这一番急功近利,恰会引得旁人警觉?

琼玉难得长叹一声,朝侍从招手,低声吩咐一通,末了又令侍从派人将一锦囊送至凤楼都知[9]燕燕处,至于许敬宗,自有人能摆平。

 

不日便到月中。这一日凤楼桃红柳绿张灯结彩,较平时还要热闹非凡。飞烟着一条缀满金翠的罗裙,薄纱覆面,足尖轻踮,旋开裙摆,随着鼓点于宾客间穿梭舞旋,口中以胡语唱和,那场景似真似幻,令观者足以忘却所看过的一切歌舞。许敬宗坐在头一张桌案边,燕燕跪坐一旁,不动声色地替他斟酒,他沉迷于飞烟摆动的腰肢,不自觉便喝下许多浆果色的酒液,眯着眼升腾起了醉意。

飞烟轻身一跃,踏上一座仅容一足之余的宝相花台,双足不停交替,以足尖为轴旋舞,宾客们高声喝彩,起身以舞相和,许敬宗也欲上前,却忽觉不胜酒力,只感到身旁女侍拖着他肩臂,道,大人,不如先去奴房中小憩片刻,待酒醒后再舞可好?便飘飘然随燕燕一道走了。

此刻,乐尽,舞停。飞烟旋身越下宝相花台谢幕,应是竞价时分。他一身薄汗,略略喘息,抬头却见桌案边许敬宗不见了踪影。径自纳罕,莫非已在房中等他?飞烟便回房中更衣,一探究竟。

 

【叁·尉迟真金】

 

这一日,金吾卫尉迟真金大人,正奉天后之命,来平康里“风流快活”——

并非如此,天后听闻近日平康里万人空巷,皆因南曲凤楼来了一位“飞烟”,乃是当朝名噪一时的乐师妙音声琼玉的弟子,听闻礼部尚书大人与飞烟交从甚密,是这月余里唯独令飞烟报以青眼的客人。有密信弹劾许敬宗幕僚之中有人贪污不法,天后令尉迟真金秘密探查许敬宗是否牵涉其中,便从这平康里突然声名鹊起的飞烟入手。

尉迟真金满腹牢骚,既不是拿人,又不是搜查,而是来走访一位“男都知”。都是凡人乐师,还能是个仙女咋的?搞不懂这些酸文假醋的附庸风雅之辈,尤其是颇得天后宠信的这个许敬宗,单从他与一位男都知纠缠不休,便可知此人十分的不牢靠。

尉迟真金翻身跃上凤楼第二层,将端着盘子欲下楼梯的一名小奴吓了一跳,他皱着眉,依着名牌找到飞烟的房间,以刀柄敲了敲门,险些将“金吾卫查案”脱口而出。耐着性子等了又等,却没人应门。他便轻轻将门顶开,迈步进屋,自屏风后传来一声水响,跑出个披牛奶丝外袍,乌发垂腰的美少年,先是笑盈盈道“大人您可来了”,待看清来人后蹙起眉道:“你谁啊?”说着又转回屏风后。

尉迟真金瞪着眼,方才片刻,见此少年肤白腰细,明眸善睐,电光火石间只想到一件事——这小郎多说也就十二三四,还未到志学之年,许敬宗怕是跟他爹岁数差不多,那老东西是要上天吗?

明儿得跟天后参上一本,说他当真荒银无耻,不成体统。

 

飞烟又穿了条绸裤,系了腰带,随意将发丝一挽,走了出来,叉着腰打量。这男人未穿官服,却一身戾气,不是大理寺,就是金吾卫。

飞烟道:“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吗?”未拍下他“出夜”,却敢这么进了他的房中,实属不合规矩。

尉迟真金一撩袍子,大马金刀地在胡床上坐下,故意叫板道:“大人我不知。”

飞烟挑眉道:“算了,不和你这土包子计较。定是约了哪位姐姐,稀里糊涂走错了。我去叫奴儿带你走。”他说着便往门边走,却被捏住腕子往回一带,他还未及挣脱,就顺势被按到了另一张胡床上,那人翘着兰花指,松开了他。

飞烟:……

尉迟真金心说,瞪我作甚?稍微一使劲,还不得把你这细柳条似的胳膊撅折了。尉迟严正道:“你在此老实坐着,大人我要问话了。”

飞烟按着额角,这实是琼玉常做的。这人虽不像仇家,却像是专冲自己来的。为何?

“你……”二人同时开口,尉迟忽而眉头一皱:“这是什么?”他以刀鞘挑起案上香炉盖子,自里面带出一枚镂空银丸,散发着丝丝缕缕的暗香,这香气十分古怪,只教人嗅后神识迟钝,肢体松懈。“有毒!”尉迟屈指一弹,震开悬窗,将这诡异香丸扔去了河里。

飞烟目瞪口呆:“你才有毒吧!这是许大人送的安神香!”

“哪门子的安神香?!这分明是——”尉迟看他两眼,将话吞了下去,随即蛮不讲理道:“大人我瞧着不顺眼,怎么,你想捞起来吗,怕是已经沉底了。”

飞烟险些气乐了,冷冷道:“我要送客了。大人请回吧。”他猝然起身,忽觉一阵晕眩,再站不稳,身子凭空软倒,尉迟下意识伸长了手臂,将人接住,一脸懵:“这是要碰瓷儿吗?”

飞烟喘息急促,面色潮红,抓着尉迟衣袖,尉迟缓醒过来:“你这香炉点了多久?”

飞烟竖起食指一根。

“一日?”

“一月。”

“……”

尉迟左看右看,将飞烟拎起来放到榻上。飞烟一手仍扯着尉迟衣袖,脸埋进锦被里,呜咽道:“热……”

尉迟毫不犹豫,出手如电,并指一点飞烟睡穴。

尉迟真金叹了口气。算了,今日也只能如此了。这教世人吹捧的天才小乐师模样不错,脑子却不行,还只是个半大的小郎,当与许敬宗之事并无干系。

“望你自求多福了。”

尉迟将飞烟房门反锁上,又将灯烛熄灭,跳窗走了。

 

【肆·许敬宗】

翌日,尉迟真金早班当值,方一入营房便听几个哥儿跟那儿议论,说许尚书当真艳福不浅,得飞烟青眼,以百两黄金为他赎身,现在满城尽知,妙音声的弟子是他许尚书的家伎了。尉迟叉着腰“哼”了一声,转身出了营房。几个人面面相觑,颇为纳罕,不知尉迟哥儿在气个什么。

 

这一日,飞烟晨起只觉昏昏沉沉,细一思量便知前夜教那凶煞官人扔了的香丸是怎么一回事,暗骂许老贼是个银棍。正起身梳洗,季郎便来知会,说许大人巳时差人来接他去府上,凤楼已将飞烟的牌子取下来了。

飞烟记起前夜于许敬宗身侧侍奉的是燕燕,便去叩燕燕的房门,燕燕却不在房中,前日之事便更显得几分扑朔。

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接飞烟的车驾进了许府,于前院停下,飞烟四下一观,礼部尚书府邸,倒是既不骄奢,也不银逸。许敬宗将飞烟安排至北斗斋,并令下人带他在府中走走。到得夜里,飞烟便悄悄出门,依照白日里的记忆,寻至许敬宗书房,自往来信件,翻阅至书籍,及未写完的奏章,并无何处不妥,倒是可以瞧出这许敬宗确实不负才名,乃名士之后。一连十日,除却许敬宗寝室,飞烟夜晚于许府中四处探查,并无所获。他疑心府中或许有机关密室,但这机关应不在书房。飞烟心中焦虑,莫非唯有去他寝处一探才知端倪?

 若无之前被那凶煞官人点破之事,飞烟还不至觉得许敬宗此人猥琐如是。正一筹莫展,许敬宗便同他说,月中时府上将做一场堂会,宴请诸位同僚前来,请飞烟届时为众人献歌一曲。飞烟暗道这乃是个机会,欣然允了。

         

待到月中,许府百客宴。

纵然夏日里一场骤雨,也未令赴宴宾客兴致稍减。

飞烟一席轻袍缓带,曳步留香,与在凤楼中的异域风情大相径庭。他坐在一架竖箜篌旁,抱弦吟唱,神色婉婉,眉目清傲。席间众人闭目欣赏,有人低声赞叹,飞烟读了读唇语,所说大抵是“人间尤物,骚媚入骨”之类。

他不禁心中冷笑。自己并非教坊籍优伶,而是乐师,在世俗眼中尚且如此,乐坊伶人,可还有半分尊贵可言?

难怪师父视权贵如敝履,天王老子来了,也不给面子。

数月不见师尊,也不知他又发脾气了否?安睡否?又从什么地方捡了新弟子否?

他颇有几分怅然地叹了口气,一个收手式,将曲子完结在一个有几分哀婉的音节。他朝许敬宗道有些乏了,许敬宗投给他一个十分怜惜的眼神,便令下人伺候他回房歇息,又替他同宾客告假。

飞烟踏出门去,背后又再度响起欢快乐声。他假意回房,片刻后着一身短打,借着夜色与雨幕掩映,进到了许敬宗的寝室。

 

机关会在哪里呢?

飞烟将寝室翻找一遍,正一筹莫展之际,有什么东西自窗缝飞进来,打在他背上。飞烟悚然回头,发觉是一枚纸团,展开上面写了一个字,榻。

飞烟来不及细思是什么人助他,盯着床榻皱眉。片刻后,他福至心灵,躺在榻上,回手在榻边缝隙摸索,忽然碰到某处,床板陡然自中间分向两侧,飞烟惊叫一声重重跌落进密道里。幸而有雨声掩饰,不至将人引来。床榻自他坠下后便恢复原状,飞烟呻吟着爬起来,掏出衣袖中火折子照明,定睛一看便又抽一口冷气。

只见密室中遍及大大小小的木箱,里面尽是金银珠宝,木架上堆着宝器与玩物。墙壁之上还有暗格,飞烟一一扳出查看,既有银钱往来账目,亦有礼单、赃款明细,牵涉不止郢州司马,若这些得见天日,怕是将掀起一场轩然大波。

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,这间密室只有一个出口,而方才他落下来,床铺明显已是被人动过了。若此时有人发现他不在房中,或许敬宗忽然回房……

飞烟方一动这个念头,便听得床榻机关一响,有光自上面投下来,许敬宗的声音幽幽传来:“烟儿若再不上来,我就要放火了。”

 

飞烟浑身冰冷,电光石火之间,他将方才藏于袖中的几封密函塞进放寒冰玉蝉的玄铁宝匣中,整了整衣襟,沿着石阶,施施然走了出去。他甫一露面,便被侍从反剪双臂,按着跪在榻上。脑后长发被狠狠扯住,他仰起头来,面前赫然是许敬宗,与方才未在席间落座的郢州司马周生!

飞烟眼中含恨,神色冰冷,周生咬牙切齿道:“若非尚书大人精明,我等便要着了这小妖精的道儿了!”

原来许敬宗自月前被燕燕灌醉,便觉有哪处不妥,自那日后,燕燕又从凤楼中失踪,他听闻那日,金吾卫长史尉迟真金还去过飞烟房中,便更令他生疑。他便假意将飞烟放进府中,监视他言行,果真十分蹊跷。

“烟儿今日若未发现这处密室,也还不至暴露了身份。”许敬宗温声道:“你是受何人指使?快些招了,也好少受皮肉之苦。”

飞烟冷哼一声,朝周生啐出一口唾沫,正喷到他面上,厉声道:“狗官,睁大你的狗眼,七年前被你害死的药铺掌柜,找你索命来了!”

周生吓得退了一步,早忘了自己造下的腌臜事,只惊惶道:“还不快堵了这小贱人的嘴!”

飞烟刚被一团布帕塞住嘴,外面便有下人连滚带爬来报:“大人!大事不好了!金吾卫上门拿人来了!”

许敬宗露出阴恻目光,他反手一掌抽在飞烟面上,将他打得侧过脸去。他扳过飞烟下巴,慢慢道:“不过是本官养的一只金丝鸟,却吃里扒外地跟别人勾搭成奸。你不肯上本官的床,原是已经有了别的相好儿了。”

飞烟双目赤红,许敬宗却令下人端来一碗刚煎好的漆黑汤药,命人将他口中布帕取出来,灌下药去。飞烟被卡着双腮,呛得流泪,只觉药液所到之处,五脏六腑皆如火烧一般疼起来。他软倒下去,痛苦挣扎,喉咙却“嗬嗬”发声,无法痛叫出来。

许敬宗令人将猝睹这场景吓到腿软的周生架走,又吩咐下人将这间寝室连同密室一起烧尽,并定要看飞烟死了再走。末了,他低下身,拍了拍飞烟的面道,你注定仍是得死在本官的榻上。

飞烟双目已模糊,双耳也渐渐失聪,密室里与寝室里浓烟四起,火光猎猎。门外放火的仆从正打算给飞烟补上一刀,好速速撤离,便在此刻,银光乍起,那人还未看清来人,便已被利落割喉,黑色官服的金吾卫一脚踹开尸体冲进来,将飞烟拎了出来,飞烟于窒息中恍惚听到这人说了什么……

飞烟陡然抓住他的手,在上面写道:玄铁

他拼尽力气划了两遍,急得眼角淌下泪来,幸而那人不像看上那般傻,高声呵道:“去查密室里的玄铁盒子!快!”

 

【伍·琼玉】

         

飞烟五感尽失,气若游丝,身下不住颠簸,许是在疾驰的马车上,颠得他口鼻不住溢血。他头颈被人抬高,流出的血被立刻擦去,好几次将要失去意识,都被掐人中,捶胸口地唤了回来。那人下手颇黑,只觉脸都要被掐漏了。

“大雨……没烧起来……外伤无碍……只是毒……”

“人赃俱获……跑不了……已经下狱了……”

“若不是你他怎会涉险……混账东西……快滚……”

“余毒未清……无碍……只是……”

飞烟再回过神来时,又躺在了榻上,榻边似有许多人说话,他听得只言片语,强睁开眼,手足被火燎伤处已包扎好,一个身影支着额角倚在案边,飞烟挣扎了半天也未能坐起来,开口唤道:“师父……”

一开口他便被自己吓了一跳,这声音粗粝难听,仿佛在砂纸上磨挫一般,清婉动听的歌喉,竟是废了?!

琼玉醒来,狠狠瞪他一眼,转开脸去:“哪个是你师父?当年收徒我怎么只瞧了你的脸,未将你脑仁剖出来瞧瞧,是不是空心的?”

飞烟抽噎道:“师父……对不起……您再收个弟子吧……”说着竟又咳出血来。琼玉将帕子糊在他脸上将血抹了,冷冷道:“喑哑难听,休再废话!”他操控木轮椅到门边,道:“‘妙音声’歌艺就此失传,你便悔愧至死吧。”

宫羽来送药,正赶上木轮椅一路气急败坏碾过花径走远,见二位祖宗又别扭起来,十分头大,赶紧先来哄病着的这位小的,飞烟无声地淌着泪,宫羽道:“小郎,您可不知道,官人自打您去了平康里,就没怎么睡过好觉,若不是有燕燕姑娘在凤楼照看着你,他恐怕早就自个儿去将你赎回来了。”

飞烟以眼神抛出疑问,宫羽接着道:“燕燕姑娘曾受过官人的恩惠,帮了小郎和官人这次,官人便连夜令人护送姑娘去南方落脚了。”

飞烟点点头,原来燕燕姐安然无恙,未遭到狗官毒手。

宫羽又道:“小郎,奴悄悄告诉你,你被救回来的那会儿,官人都急落泪了,还将抬你回来的人拿鞭子抽了出去,叫小的们不许提他呢。”

飞烟愧疚地垂下双目,继而想起什么,以唇语问道,那人是谁?

宫羽眨眨眼:“那位大人乃是金吾卫第一高手,尉迟真金。”

 

这日申时,琼玉招来大夫,又替飞烟诊了回脉。飞烟听得大夫在院中与师父交谈:“小郎余毒未清,若不彻底医治,怕就不仅是嗓子坏了。”

琼玉令人送走了大夫,木轮椅摇进房中,飞烟见他按着额角,便不敢再提“大仇得报,自己死了也无妨,请师父再收个弟子”这种话。半晌,琼玉将常拿在手中那柄绢扇递给飞烟,道:“你今夜启程,去岭南泉州找一人。”

飞烟:!!!

飞烟把那绢扇想推还给琼玉,琼玉却抄着手不接,冷冷看他道:“怎么,你还想死在我府上吗?”

飞烟双目泛红,又啪嗒啪嗒掉出泪来。琼玉简直没有办法,这空心小二傻子从前并没有这般爱耍赖啊??只得耐着性子道:“那人是制毒高手,若能将你医好,我便不必再收别的弟子了。”

飞烟眼中有光,以唇语道,那人是谁?

琼玉道:“清源山,仙器门,叱罗延。”

 

【陆·叱罗延】

         

由陆路换水路,再换陆路,十五日便到了岭南。

此时草木葱郁,正是由夏入秋,晨曦时,五六名侍从换了马,又为飞烟雇一顶轿子,几人便入了清源山。山中有仙器门弟子来接应,随诸江湖弟子绕阵法,过机关,到得寨中,已过晌午。门中弟子将诸人安顿好,便去通禀门主,叱罗延便带着左右护法,并一干毒使、圣使、圣女……等等,呼啦啦都来挤进飞烟的屋子,名曰“会诊”。

飞烟内心默默道,不,你们只是想看热闹。

 

叱罗延既不像个门主,也不像个制毒行家,甚至不像个寨子里的人。他年纪不大,但两鬓有数缕银丝,看上去像个儒士,穿一身麻布袍子,头发梳得干干净净,指甲也修得干干净净,全身上下也瞧不出哪里能藏着毒物。只是目光十分深沉,哪怕是和善地微笑着的时候,也令人感到有些意味深长。飞烟大不敬地想,他有一点像蛇。

叱罗延坐在一张圆凳上给飞烟把脉,突然看到飞烟瞪大了眼睛,脉搏疯狂地跳动起来。他顺着飞烟的视线,看见了本门方归来的风使,燕燕。

燕燕笑吟吟道:“飞烟弟弟可想姐姐了么?”

飞烟脸色煞白,夏日里惊出一身冷汗,他茫然地反抓住叱罗延的手,燕燕正纳罕,飞烟为何见了她如同见了鬼一般,叱罗延却恍然道:“琼玉未同你说过风使的身份?这也尚可理解……”

飞烟摇了摇头,喃喃道,我师父出事了。他看着叱罗延道,门主,求你帮我打探师父的消息。

 

叱罗延朝门中人吩咐下去,三日间便传回三封信,第一封信是一个字,“火”,第二封信上写“无尸首,碧眼”,第三封信上写了一个名字,“许敬宗”。

叱罗延略一沉吟,将事情拼凑出个大概。大体是飞烟走后第二日,便有人找上门来,原是许敬宗以莫须有的罪证,直指琼玉乃是“番邦恶贼”,在长安城中乃是别有用心,派飞烟去他府上大闹并陷害于他,至于郢州司马一干人等贪污赈灾款等事与他毫无干系。大理寺来琼玉府上拿人,瞧他只是个乐师,又有腿疾,便不知琼玉岂是坐以待毙,任宵小凌辱之人。他遣散了仆从,将自己锁在府中,一把火烧尽,最后只余下一抔骨灰,与一对带血的碧眼珠子。

叱罗延瞧飞烟面无表情,委婉道:“怕是凶多吉少了。”

飞烟听完,这才趴到床边,呕出一口血来,叱罗延骇了一跳,赶忙点他胸前穴道,将一粒清心丸给他喂了下去。飞烟以唇语道,不必救我,却被叱罗延打断道:“你且听我一言。”

“我来问你,你为何会猜琼玉出了事?”

飞烟面无人色道,因他和宫羽诓我,燕燕姐乃是受他恩惠才出手帮我,已被他们安然护送至江南落脚。又与大夫合演一出戏,诓我离他而去,来岭南求医。他知,我若知晓燕燕姐是仙器门中人,便会疑心求医一事乃是他故意支开我,来去一月,万事都已来不及了。

叱罗延叹一口气:“你又知他为何偏让你来寻我?”

叱罗延道,琼玉曾救过他的命。他原本想治好琼玉的腿,以作报答,未成想他并不稀罕。

飞烟破涕为笑,是了,以他师父的个性,怕是认为一个貌美的瘸子乐师,乃是天下最独一无二的传奇了。

叱罗延继续道,他便让我交出一个信物,日后定会让我报答。于是我便赠了他这柄绢扇,这乃是我阿母亲手所做。五年前,他传信与我,说收了个性情纯良的弟子,怕是早晚要用上这个信物。

飞烟暗道,师父怕不是说“性情纯良”,而是说“一个呆子”。

叱罗延也知他在想什么,面上带笑道,于是他便让你来寻我。你也知长安离岭南二十日的路程,他便不怕你在路上或毒发身亡,或遭遇不测吗?但他更知,如你待在长安城,定无法逃出想致你们于死地之人的桎梏。仙器门乃是毒门,纵然毒医一家,可耽搁月余,叱罗延便是大罗神仙也不见得能替你彻底根治。可他仍让你来了。因为他知道,只要你进了清源山,便是将你交到了我手上,我便定能替他护你周全。

叱罗延看着飞烟道:“他想你活着。”

 

“你想死,还是想活?”

“我想活。”

五年前,他同师父说,他想活。师父便一直教他,如何活着。

 

叱罗延道:“他教你如何活着,却从未叫你去死。你为何要寻死?”他悠然给出最后一击:“你是否向琼玉提过,让他再收一名弟子?琼玉五年前便同我说了,他这一生,只收一个弟子。你活着,‘妙音声’有一脉尚存,你死了,岂非向世人说,‘妙音声’是个笑话?”

 

飞烟突然笑出了声,他嗓音既尖又哑,这么一听仿佛地狱恶鬼,颇为渗人。

他用这嗓音说:“好,我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叱罗延看飞烟抬起头来,才发觉他已泪流满面。叱罗延挑了挑眉道:“你给我磕个头,便在榻上磕,不必叫我师父,从此你便以‘仙器门’弟子之身行走江湖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

飞烟下地,双膝并跪,俯首在前:“仙器门‘妙手’飞烟,拜见门主,感念门主,救命之恩。”

 

——不可结缘

——奈何结缘


[1] 武汉

[2] 唐代流通货币

[3] 西安

[4] 古时发明博戏的人

[5] 《刺桐花》是唐代诗人王毂的诗作。唐时刺桐树广植于岭南。据说当时泉州城就以刺桐花闻名全国。

[6] “音声人”是唐代音乐人(歌者、乐工、乐队、舞伎…)的称呼。

[7] 唐代教坊司

[8] 孙檗在《北里志》中记述到:“平康入北门东回三曲即诸伎所居。官例规定伎分三曲(三等),南曲、中曲为优等,其它则卑屑不足道,故多只称二曲。

[9] 平康里名伎称谓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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